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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没有原谅自己走上黑道

2016-07-25 张蕾 地平线NONFICTION


上周六下午,北京北二环胡同里的一个咖啡馆光线昏暗,作家、影视人、企业家的身影在大屏幕的光影下攒动,地平线的杰出非虚构写作者——原《时尚先生》专题总监林珊珊和原《南方人物周刊》高级主笔张蕾正在讲述一段黑帮的故事。

林珊珊具有亲和典雅的气质,而张蕾是个纯粹的姑娘,质朴又不乏小女孩的聪慧灵怪,她们都曾走进香港14K黑帮老大“胡须勇”的世界,如同朋友般融入到他的生活,而胡须勇的人生又启发了她们对于人性的判断和思考。

她们的讲述本身也是一段故事,那是关于一个陌生记者如何走近江湖大佬,并见证他们的门徒、生意、疾病和生死的历程。她们用自己的视角品读一个黑帮老大作为一个“人”的那部分,他付出的代价,信仰的纠结以及葬礼上活人的表演。

在走近他人世界的同时,她们也在思量写作的价值,写作构架中故事本身与真实的关联。这是一个双故事线的故事,比作品中的故事更精彩。


他一直没有原谅自己走上黑道


文︱张蕾


我是在一个比较靠后的阶段进入胡须勇的报道里的,大概是在他去世前半年左右。那个时候,他身体已经很糟糕了。我最早接触的黑道人物不是胡须勇,是同在14K最后洗白变成香港十大杰青(陈慎芝于1987年荣获香港十大杰出青年)的陈慎芝——他的前半段经历就是传教和帮人家解决纠纷等等,已经被拍过电影了,巫启贤主演的。现在他的经历又被改变成一个电影,就是后来成为杰青,主要是江湖恩怨拆解方面的,这个电影是刘青云演的。


我第一次接触黑道人物的感觉其实我是不能理解的,我是出生在北方,出生在东北,我们的文化氛围和港澳的文化氛围完全不一样,虽然也有很多黑帮,但感觉完全不一样。我们黑帮的人物就叫“小地痞”,几乎每一个大一点、有一定的成员在道上混的,那个感觉没有什么规矩或者说情义的感觉。


所以,接触到香港黑帮人物,我当时是想解决自己的两个困惑。一个是舞台的感觉,我的理解,特稿或者说我喜欢做的稿件多数还是展现一个社会场景,一个时代的断面,或者是一个地理位置断面的感觉。再一个我想解释一下我对这个人的一些理解,比如说他为什么就变成黑社会,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做黑社会,我不是很能理解。



我最喜欢这张照片是去了胡须勇家里边,这是第一次有传媒到他家,非常意外的是他家养了两只猫——一辈子打打杀杀的人对于猫的温柔。我看见他两次眼神里有凶光,他想抱公猫给别人看,猫是不给你抱的,尤其陌生人在的情况下,胡须勇就追着那个猫满屋子跑,好不容易追到了,猫咬了他一口,一方面他觉得很丢面,另一方面觉得怎么会有生物反抗我,当时眼神是有一丝凶光的,但是又屈服了,说,“为什么不给我抱咧?”这是母猫叫Lin,我问为什么取这个名字,说正在播郭富城和熊戴林的感情,他觉得熊戴林是他的附庸,很为他不平,所以取名Lin。




林珊珊的报道主要讲江湖经历,我还要给人物周刊去写这个人后半场的人生经历,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站。这个是在他殡仪馆门口,随便拍了一张照片,一个著作里说黑帮人物的葬礼会在世界殡仪馆的世界堂举行,我当时觉得这个著作一定有偏差,黑帮的人也很多,他们的死比较随机,殡仪馆安排日程的话也不会那么有规律——但结果就是在世界堂举行的。感觉这边的黑帮历史延续性,虽然现在剩的不是很多,因为香港回归了之后,整个社会风气也是不一样。




这个场景是灵车,绕了所有生前他开场的麻雀馆、酒吧,一些他经常活动的地方,包括他喜欢吃的餐馆。这个是他住所的小区,灵车直接在小区的马路上,一群门徒、朋友之类的全着黑衣,拜的是停车场,因为像放在停车场那边。




这个地方是陈慎芝领我们去的一个地方,这个茶餐厅。胡须勇以前有一个很风光的生意是做迪厅,林珊珊的稿子里也有写过,就是348,在这个茶餐厅的对面,开了三十几年,咖啡从五毛钱涨到十五块钱。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比较旺的时候是下半夜,基本是这些夜行人们在酒吧玩完了,来这边吃吃喝喝,包括谈判之类的,但现在变成很规矩的旅游景点一样的地方,兴旺的时间变成了三四点钟。


茶餐厅的老板也比较有时代感,当时走进茶餐厅的时候,他很大岁数,又戴一个毛线帽子,行动非常缓慢,陈慎芝说,我们是来纪念勇哥的,说你听说了吗?他说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进去坐的时候,老板坐在我们前面,是背靠着我们的,我问这个茶餐厅有多久了,问他今年多大了,老头儿特别缓慢的转过头,那种感觉通过这条街,通过茶餐厅感觉到了是香港的一种变迁,不管是黑道人物变得年老,变得温和,变得某些脆弱——一眼能够看的到,整个传统和现代的文化冲突其实也都体现在这里边了。  




这个场景大家比较熟,因为大陆游客去香港的话都会去庙街,有很多吃的,有很多小商品,很有香港特色的地方。但是所有这些黑帮人物到了这里,他们是自带眼部识别功能的,他们在这条街看到的东西和我们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看到一个门口坐着一个人,当时不会跟你说什么,走过一个街口的时候会说,那个人负责这边的场,再看到老头穿着一个拖鞋,拎了一个塑料袋,上去寒喧几句,感觉就是邻居家的糟老头,走了之后告诉你说,那个老头是这条街负责看进场的。


那个老头抱怨了很多,大概十年前进三百五一晚,而现在生意很糟糕,所以过成那个样子——那个老头自己做的这个生意(妓院)。那个老头还有一个烦恼,他的两个女儿年纪越来越大,他做这个妓女生意也就包不住了。大家有没有看过杜琪峰的黑社会,除了有些戏剧性,除了杀人、截肢之外,描写黑帮人和人的感情、规矩这方面,我觉得刻画的蛮贴切和深入的。




当时黑社会里面有一个场景,关于谁做老大的场景,老前辈主持元老会议的时候就说支持谁,当时我看到这个场景就笑了,毛的回答是华很好,大帝也不错,那个老头直接说,相当是废话,他(陈慎芝)其实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的前半生混黑道,但是并不是很有名堂,然后吸毒,吸毒就不能打了,各方面是很弱的。但是这个人身段非常灵活,典型的成功在于人生后半生洗白了这一点。我问过胡须勇怎么看陈慎芝,他不相信洗白这回事,我觉得胡须勇是极其情感的人,跟一般的黑道人物不太一样,他不说脏话,没有纹身,也不泡很多妞,平时爱读书、写诗,他觉得洗白这件事情是非常丢人的,出去跟人家说我不做黑社会了,我现在是一个正道人物,他觉得这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陈慎芝就不一样,会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之间是互相复杂的,又不认同,但是总体来说都不坏。


所以就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蛮好玩的。


我觉得那个葬礼最搞笑的,非常魔幻现实主义,刚才说他(胡须勇)是无神论者,但是家里人找了二十个道士,大操大办了一番,各种过桥什么的,我看不懂,但是大概意思你能明白,是及其繁复的。


最后到火葬场,其实一切都结束了,一个人的人生旅程已经完全终结了。他们找了一个记录团队拍整个过程,弄了一个无人机在上面,最后组织大家说,大家冲着天空说勇哥再见,我当时脑子里没有转过弯,我心想难道是这个飞机要象征人已经升天了,大家告别一下。后来我明白,他是要拍一个大家仰望挥手的镜头,大概是作为这个片子关闭的场景,而且这条拍了三条,不是一下子告别就完了的,感觉非常怪异,也蛮好玩的,这个过程当中很多黑色幽默的东西。



对于我们来说,通过理性思考也知道有很多地方是灰色地带,有很多地方是违法的,按照香港来说不好展示,我觉得葬礼是一个舞台,一方面是达成了胡须勇作为一个人,为什么愿意接受采访,他为什么愿意向我们展示,他是需要一个外界的肯定,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


我们说他非常清高,他有很多话讲过一遍或者很多故事讲一遍不会重复讲,哪怕是他打斗最牛逼的也不会说第二次。但是他只有一件事情是反反复复讲的,跟我大概说了三四次,就是小时候读书非常好,说了很多遍。如果当时不做黑道人物的话,他可能做诗人,甚至可能做警察、做学者、做书生。


而参加葬礼有三四千人,14K非常强大,同时也非常松散,有一次讨论葬礼上送花牌送什么,出租车司机马上就会说我也会去,能感觉到底层人民的不拘。


就像我们在庙街看到的小吧,因为都是14K控制的,都有利益纷争,以前香港警察管不到这么细,所以他们黑帮是有划分的。这些人严格意义来说也算是帮会的人,但是组织非常松散化,你感觉就是一个渐渐回归到帮会一开始成立的起源,其实就是同乡互助会的感觉,对外通过一定的手段,对内也有对内的。


同一个帮会里不同地位的,或者是不同派别的人,也包括其他帮会的人,当时在现场来了警察、重案组的一二百人,整个场面是非常大的。


我最后在稿子里呈现的并不太好,因为我对这个意识并不是太强,我是最近意识比较强,写这个人还是落到对他来说比较根本的,或者一个外人对他的一个了解,最根本的内在需求的解决。


和解在帮会里面是日常化的,同时又是很冲突的。


2014年胡须勇的生日,其实我们可能看不出来跟普通人的生日有什么区别,但是这些人其实在帮会或者在整个江湖是有不同地位和很多前情恩怨的。



澳门有一个老大很有名,澳门回归的时候,澳门政府十分忌惮。他们互相争夺地盘,那个女士是其中一个争地盘大哥的老婆,这是我百无聊赖的看他打麻将(上图),在人生最后的时间就是靠赌挨过这个时间,因为没有其他更多的方法了,他最后完全是靠打麻将撑着,输很多钱。我说为什么不干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后来我明白当时对他来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因为这是证明他在这个黑帮里独一无二、最大的标志。


现在的黑帮不是靠打斗,而是看谁有钱,毒他从来不沾,连烟都不碰,他有他自己的底线,非常挣钱的事情他不做,在钱上说不上。在道上混早期能打,后来是有仗义,最后是抗癌,那些跟他争夺帮派内部地位的或者其他人跟他达成和解,都是因为最后两个人都是癌症,但是对方通常比他死的早,因为他是挺过时间最长的,最后对他有意义的就是时间。




有一次,他带我们去歌座,一般都是中老年人喝喝啤酒茶水,唱唱老歌,我问是不是经常来这里,他看着我说不是,这个地方很低端,我不来,只是带你们见识一下香港底层什么样子,他的大哥是他小弟的小弟。那个小弟的小弟看上去特别像香港港片中的黑帮人物,完全一样的,皮笑肉不笑,很摆谱的,但是看见胡须勇非常乖,说没有请到勇哥什么的。胡须勇唱了三首歌,没有唱粤语歌,一个老头居然睡着了。


这个是圣诞节那阵在尖东广场,就是蔡子明被刺杀的地方,在下面的南洋中心,当时很重要的江湖恩怨还是争夺演员这种事情,胡须勇说要小心,那些人不会放过蔡子明,但是他没有听,后来仇家直接扮了清洁工进到楼里把他杀掉了。



林珊珊讲的吃面的镜头也是在尖东广场,采访陈慎芝是在那儿见的,他在那个酒吧那儿吃就面,吃的很少,最开心的是吃了冰激凌的香蕉船——非常颠覆我对黑道大佬的看法,我觉得跟小男孩差不多。


他吃饭的那家在尖东也开了十几年的铺子,之前尖东的地场并不是胡须勇的,但是觉得那个老板斯斯文文的,创业也很不容易,说罩着你,别人说收保护费时说勇哥的,就不会碰你,那个老板一直做生意,做到后来也蛮大。


不过,在我们看起来有点辛酸的就是,胡须勇吃东西,老板一分钱折扣都没有,我觉得是处于人情也好,或者处于害怕也好都会给便宜一点,但是胡须勇一分钱没有少付给那家。当时还是觉得黑帮人物是讲道义的,公事公办,也不会欠人家饭钱,但是普通香港老百姓对你还是有一些蔑视或者没有那么把你当自己人的感觉。


那个老板蛮好玩的,胡须勇给他付了账之后,说你太不会办事了,怎么没有一点优惠,但是胡须勇不会对这种小商贩有任何打击报复。后来,我们有一次去香港不是采访胡须勇,大概就在酒吧点了两个啤酒,老板端上来三个说,另外一个赠送给你们的。




我还是比较喜欢胡须勇这个样子(上图),就是他在我的本子上给我写他做的诗,他写的特别认真,旁边那一摞是钱,我当时问了一个特别愚蠢的问题,我说这么多钱多麻烦,为什么不转帐,后来我意识到,对于他们来说,这个东西现金交易当然是最安全的,钱的来由和去向不能交代得那么清楚。


这个女士就是司徒(下图),一方面她是一个显赫的江湖人物,另外跟胡须勇的感情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个地方叫九江街,出了很多香港和澳门黑帮时非常有统治地位的人物,她本人也是另外一个老大的伴侣。


看他们相处的时候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这是我最后一次采胡须勇,就是司徒给他弄奶茶,司徒会给他加糖,然后会去尝一下,觉得可以再给胡须勇。她是大姐大,其实就是很普遍的发小,葬礼上司徒是哭得最凶的。




陈慎芝洗白了之后就说,碰到什么事情是要报警的,胡须勇说你是大哥怎么可以报警,会被人笑的。这就是两个人不同的人生观。


最后一个,我对胡须勇的理解,其实他最终要完成的是跟自己的一个和解,包括他在人生最后进了加护病房,叫了我们总监去病房,胡须勇有话跟他说,但是胡须勇已经说不出来话了,除了说疼、打吗啡,没有其他的字可以说出来。入院之前,他已经把他的后事,谁接夜总会,谁接麻雀馆都已经安排好了,最后要死的时候,使劲全身力气,就想说话,他家里人就说什么都不用说了,都安排好了。而胡须勇用尽全身最后力气说就是——我说不出话,他最后也没有原谅他自己。比如,他没有宗教信仰这件事情,一方面是因为他无神论,天生是这种思维方式。另外一个,从小依靠自己打拼,可能更相信自己。


我觉得还有其他的原因,就是和林珊珊的理解稍微有点不一样,司徒也是基督徒,还有身边很多人都有,我们知道黑社会是拜关公的,这个他都不拜,他只是摆一个。猫后边的旁边有一个框,但是没有关公像,问他摆在哪儿,说放在这儿,但后来被猫打翻了,碎了,碎片就捡到那个地方。


司徒是隔很长时间受洗的,我问为什么,她说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之前认为我是不干净的,主不会接受我,所以没有真正组织这个仪式,但是后来明白了会接纳的,我们毕竟是人,主都会原谅的。


外在的压力是可以得到信仰化解的,但是胡须勇始终没有,司徒跟胡须勇说过,其实不要那么想主,主是能帮助你的,最后他也没有相信这一点。我觉得他一直没有谅解自己,没有原谅自己走上黑道。


责任编辑:十三姨

  排版:韩柯

本文为地平线《黑道中人》沙龙文字实录张蕾演讲部分,点击文末“阅读原文”提取作者特稿《远去的江湖 大佬的背影》。


地平线俱乐部会员


张蕾

原《南方人物周刊》高级主笔。曾报道香港黑帮老大潘志勇的葬礼,写作《远去的江湖,大佬的背影》。代表作有《陈慎芝:游走黑白两道40年》《第45个故事》《不争之争——专访澳门新赌王吕志和》等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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